在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通过美国历史博士资格考试的经历
2020-11-22 07:5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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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高效阅读英文典籍,我曾有机会和很多朋友探讨过;也有一些朋友关心,在美国攻读美国历史...

如何高效阅读英文典籍,我曾有机会和很多朋友探讨过;也有一些朋友关心,在美国攻读美国历史博士项目,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武汉大学的杜华教授曾几次向我提起,可以将我在美国接受的高强度读书训练的经历,写成一篇小文,与国内美国史方向的研究生分享。两年前刚刚开始准备博士资格考试时,在与复旦大学美国历史课题组的一次交流会(“跨国网络中的留学经历:谈在美国攻读美国历史的‘新人生’”)后,李剑鸣教授的几位优秀弟子,特别是刘雨君同学,亦不断敦促我、鼓励我将资格考试的备考和应考经历,写出来与国内的读者分享。特此致谢他们两位,给了我回忆的极大动力。

 

在哥大学习美国历史的这些年,不仅在智识层面将我塑造为一个自信的、有底气的年轻学者,而且在观念层面给了我不同的思想气质。在美国完成博士学位资格考试,标志着我有资格独立开课、教授美国历史,也是我学术事业的起点。同时,马拉松式的备考过程也恰与我成为一名母亲的特殊人生阶段相重合(详细内容我会在即将在商务印书馆刊的访谈集后记部分细谈,感谢您关注《实践历史学》)。回过头看,在Morningside Heights、面朝Hudson River的 “海景公寓”一心读书的经历,独特而充满温馨,但当时真是感觉“压力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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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资格口试考试(orals exam)——这场只有两个小时的考试——是新入学的哥大历史系博士生们最常议论的话题。一旦通过考试,不仅意味着你拥有了独立教授美国历史的资质,你的签名档也从此从“PhD student”变身为“PhD candidate”,华丽转身走向下一个阶段。由于每个教授的考察风格不同,与学生的合作方式也不一样,因此每个人经历考试的体验和经历都非常不同;然而,每个走出Fayerweather Hall的人都不会否认“严格”是我们共同的感受。即便是那些平时满嘴跑火车的学生,到了考场也不得不三缄其口、小心翼翼,只说自己知道的,切不能不懂装懂,因为那样只会降低考官对你的印象。有人说这场考试,仅两个小时左右,不过是一场表演,短短两小时的时间,怎能检验出你过去一年的读书质量,证明你的勤奋程度?即便如此,我深知哪怕是一点点的掺水,都被我的资格考试委员们瞬间看破。与其巧舌如簧,不懂装懂,不如闭上嘴、深呼吸,静默思考后再谨慎陈述为妙。这是我的资格考试委员会成员Elizabeth Blackmar亲口告诉我的:“We are expecting thoughtful answers rather than performance.”

 

考试当天早晨,我还在看堆在桌上的一打花花绿绿划着重点的笔记,并庆幸自己心理建设做得不错,至少没有因紧张焦虑而失眠。下午,我按时来到博士资格考试的预定考场。这是Fayerweather Hall里一间精致而又开阔的办公室。我抵达时,与我密切工作了一整年的四位委员会成员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聊天了。在走进考场前,我把背了几个月的厚厚一摞笔记放在办公室外面,只拿了一杯水走进考场。我的导师坐在圆桌中央,开始主持说明考试流程,其他资格考试委员会成员坐在桌子的两端。我坐在导师正对面,面前放了一根笔也一张白纸。面对飞来的提问时,我试图从容不迫地以过去一年反复记忆过的二百多本美国历史专著的观点和知识,做到应答如流。压在心里一年多的博士资格考试,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最具备挑战性、战线拉得最长、也是最具备特殊意义的一场考试。在曾经经历过高考的我看来,哥大美国史方向的博士资格考试之难度丝毫不逊于高考。然而考试却只有两个小时。四门美国历史的科目,每科考半小时,中间休息十分钟。由考生自行决定科目顺序(你可以把最难的科目放在开头,也可以放到最后,取决于你如何把握自己考场发挥时的心理状态),一问一答,由每一科目的委员会成员自行发问。与我们平时课堂里轻松愉悦的讨论氛围不同的是这一场合非常之正式。每一科都采取问答的形式,由考官问问题,考生接着作答。一科结束后再换另一科考官提问,考生再答。其他考官在非自己的科目考试时间只观察考生的表现并打分,不再参与直接提问。

 

我的四位资格考试委员会成员分别为考察20世纪美国历史的Mae Ngai教授、美国思想史的考官Casey Blake教授、主考我19世纪美国历史的Elizabeth Blackmar教授(Betsy)以及考察我跨国史和美国外交史领域的Lien Hang-Nguyen教授(Hang)。他们有的是我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有的是给我上过课的教授,我还在一些考官的课上担任过助教,所以在考试前他们早已非常熟悉我的研究工作和学术兴趣。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资格委员会成员认为学生还没有做好足够充分的准备,这些平日里忙着各种事务的教授就不会约好坐到一起评审你的口试表现。在我通过资格考试大半年后,走在纽约的街头,我偶尔还会遇到还在抱着一叠书赶着去备考的同学。

 

哥大历史系美国历史方向的博士录取通知书,承诺给我们五年的全额奖学金(Richard Hofstadter Fellowship),与此同时,也要求我们在读书期间完成三年的教学任务。这一纸聘任合同,将我们这些年轻的博士生和哥大的教授,以及素未谋面的本科生群体联系起来了。2018年秋季,我曾给Casey Blake教授的美国思想史课程做助教,每周五给二十来位哥大和Barnard College的本科生主持两门热烈的本科生讨论课,还在他一门容纳两百多人的大课上做过专题演讲。因为和他合作紧密,我也在Blake教授主持的American Studies Center兼任本科生导师一职,经常参加他们在纽约各个艺术文化中心的活动。另外,我也曾经给Betsy和Hang做本科生讨论课的教学助理,按照她们的课程设计大纲,每周主持美国资本主义史和美亚关系课程的本科生阅读讨论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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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资格考试前一周,我已通过邮件,把我的资格考试确定的书目及自己设计的美国历史课程的教学大纲(teaching syllabus)发给资格考试委员会成员。在考试这一天,我又把资料打印出来,厚厚一摞,分发给四位考官。任何与美国历史和这些书目相关的问题,原则上都可能被考官提出。然而考试的范围并非毫无边界,我在资格考试前已经相继和四位老师各做过(mock orals)模拟资格考试,往往模拟考试的难度会比实际考试更高。

 

我至今记得和Betsy长达一个半小时的mock orals的场景。Betsy把所有她想问的都问了一遍,一个追着一个地问,每个问题都试图探清你的知识结构和对问题的理解深度;我只记得自己起初信心满满,但遇到好几个生僻冷门、没什么把握的问题后,我开始战战兢兢,以至于渐渐面红耳赤。回到家里,我痛定思痛、埋头琢磨了好几个礼拜,努力试着填补自己知识结构里的不足。我最头疼的是那些和我的研究领域完全不相关的知识的细节性问题。美国博士培养制度把资格考试当成未来从事教职的准入性考核,在课堂面对一两百名本科生的时候,宏观上,我们要掌握基本的历史脉络和知识体系,有一定的独到见解;微观上,我们又要拥有一定量的知识储备,可以向学生展现历史细节。按照Betsy的话来讲,面对本科生对任何领域充满好奇的提问时,你永远要做好准备。一旦你通过了美国历史的各个领域的资格考核,你就具备了教授相关课程的资格。我们项目的资格考试往往因此把标准拔得很高,以确保从我们博士项目走出去的毕业生日后能够独当一面。

 

很难用一篇短文概括这一漫长的读书和备考过程。我只能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尽可能多地分享给各位朋友。我是从2018年4月开始着手准备资格考试的。最一开始跟导师商量制定资格考试委员会名单,然后与教授们会面,商讨如何制定阅读书目。后半年,我开始开始集中读书,每天拿一本从Butler或者馆际互借找来的书,在谷歌文档上做笔记,在iPhone,Mac,iPad和学校电脑上保持同步,不论走到哪里,都带一本书,随时把所思所想记录下来。一杯咖啡,一本书,一台连接网络的笔记本电脑,这成了我每日的工作标配。笔记不能写得太长,一页足矣,但要能够恰到好处地概括全书要点和史学贡献。我是2019年四月中旬参加的资格考试,当时我还是博士三年级的学生。起初,我每两个礼拜和一个领域的教授见面谈读书进展,他们也会让我写一点专题类的小文章,整理读书所得。下次见面前,他们看过我写好的文章,会给我安排下一步的读书计划。到2019年上半年接近考试时,我开始集中火力读书,有时候一天读两三本。每一本书我都边读边提炼要点,然后再按照专题整理笔记。但摄取新知也不是无穷无尽,资格考试前一个月,我停止阅读新书,转而浏览和背诵读过书的笔记,努力记住上面所有的内容,任何碎片时间都不放过。在资格考试前一个多月,我已经完成了两百多本书左右的阅读量,需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和记忆,在咀嚼和反思中,构建和梳理自己在读书过程中业已形成的知识体系。因此,这一年多准备考试和备考的过程,几乎就是每天读书、思考、写笔记和整理笔记。我大多数时候在哥大所在的Morningside Heights街区工作,坐遍了各个图书馆,但偶尔也会和朋友跑去下城、中城读书自习。我家紧挨着哈雷姆区,也经常在哥大的Manhattanville Campus工作。


资格考前一个月,在哈雷姆区旁边一边吃南部炸鸡一边读书

 

许多人被这漫长的备考过程折磨得够惨。考试之前,就有朋友给我建议,提前约好按摩店,考完试马上打车去做全身舒缓按摩。在大家眼中,资格考试之后的日子就是天堂了。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博士班注定是辛苦的,每个阶段都有特定的挑战和困难,需要你去努力克服。进入博士班前几年,参加讨论班、经历资格考试,逼迫着你如海绵吸水般从美国史学界已有的史学史(historiography)中汲取养料,熟悉学术写作的规范和语言,为你日后在这个学术体系中作出独一无二的创新工作,打下坚实基础。完成资格考试是你成为一个独立学者的起点。但也只是起点。我的确不用再像考资格考试那一年般,成天桌上压着好几十本书,一本读完,又要马不停蹄地念下一本,没了压力,也更能沉浸到阅读和思考带来的纯粹的快乐之中。但ABD (all but dissertation)阶段要面临更多的挑战。眼下要海内外四处奔波查找资料,和各国不同的档案馆打交道,逐章撰写论文,孤单一人持久奋战,面对的挑战,并不逊色于当年的资格考试。资格考试以后,我的读书笔记越来越多,资料装了几个硬盘,管理和规整研究资料、写作博士论文,成了新的挑战。经历过这番“魔鬼训练”之后,我渐渐发觉,即便离开纽约满世界跑,我已获取了流畅的英文写作和思维的能力。我能快速从阅读文献中抓住要点,非常高效率地用英文阅读和写作;在构思论文的过程中,我也会有意识地在现有的史学史中找寻自己研究的位置所在。这些在资格考试阶段勤奋苦读期间培养出来的学习、写作和思考的能力,对我获取研究基金、撰写博士论文、增加研究深度和广度,都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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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以从这个链接(复制至浏览器阅读,下同。https://psally007.files.wordpress.com/2020/04/syllabus-for-graduate-student-reading-seminar-of-the-19th-century-us-history-1.pdf)看到当时我和Betsy确定的19世纪美国历史的考试书目。从书单的题目可以看到这个框架的设计是值得琢磨的。例如,什么是“long 19th century US history?”这些都需要我们自圆其说。凡是列在书单上的书,都会被Betsy随机问到。知识性的问题是必须要掌握的。我的研究方向是20世纪美国思想史,“世界中的美国”和跨国史,但Betsy会问我关于印第安人的问题:“What i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Creeks, Navajos and Comanches? Creeks are very good at maintaining neutrality with Europeans, why did they fail?”现如今美国早期历史的叙事很强调印第安人(可参见我访谈早期史学者Michael Zuckerman一文),Betsy虽不治早期史,亦是如此。问及内战和重建一段,自然她要问我如何看待内战的渊源,不同的学者有什么不同的解释。当然还有,美国内战以后的重建失败了吗、为什么失败,W. E. B. Du Bois和Eric Foner分别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紧接着这一问,她必要问我 Du Bois在Black Reconstruction里的论点有哪三方面,各是什么?见我的教学大纲里有这类经典,她于是也问我为什么我认为Charles Beard的An Econom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和W. E. B. Du Bois的Black Reconstruction依旧是今天我们阅读美国历史值得诵读的经典。事实上,史学史的变化是她必问的问题,这类问题不难提前准备。听我言之凿凿有据,她又紧接着追问:What does Beard argue about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and how do you teach 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from George Bancroft to Gary Nash?”

 

当然,她也会顺着我书单上的主题,例如“性别”发问:How do you take women as a category in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What will you tell your students about female subordination, and what are the material basis of it? 最后,她也问美国历史很宏观的问题:How different is the American expansion abroad in the Gilded Age and the Progressive Era compared to its 19th century expansion? 听我谈Wisconsin School对20世纪美国门户扩张的论点,又聊起镀金时代、进步主义时代崛起的大资本家和四大巨头,还算有点章法,她就接着问:美国国内的情形呢,贫富差距如何、城市和乡村变化如何,各个阶层又有怎样的对立变化?Betsy的风格就是,一旦你对一个问题有话想说,她就会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盯着你,紧接着这个问题再往深处探掘,以此为契机检验你的阅读和思考的深度。就算是十分勤奋地读完了全部的必读书目、并且提前花了功夫记忆笔记,要把要点统统掌握、答到八九十分,也着实需要费一番功夫,掌握一定技巧。的确,口试考试有一定技巧可以把握的,因此需要提前做一些模拟练习。我在模拟考试时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一连串问题,生怕空气中有几秒钟的安静,结果不久就回答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正式考试时,我会花十秒钟静默思考、认真想过后再行回答,效果就好了很多。

 

其他科目的考核也不轻松。很多提问是你意想不到的。尽管我们2015年就已经紧密合作、入学哥大以后也经常去导师家里吃饭聊天,Mae Ngai老师不论是在考场还是在办公时间见面时,都会提出比Betsy更苛刻和难以回答、也让你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所以,即便她是我最熟悉的导师,却依旧是四位考官中最难驾驭的。我们在过去的一年中就20世纪美国历史拟定了关于这一时代的核心问题,和她频繁讨论后我也完成了好几篇小论文来回答这些问题。我自信满满,以为自己早已胸有成竹,但在考试现场Ngai老师的好几个问题依旧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依靠平时的积累,才能脱口而出、言之成理。有时候读了许久的一本书,即便平时考试未曾复习,在这样的场合,却会发挥大的作用。有了这样的经历,我所以更相信平时踏踏实实的读书和积累。有所思考的阅读,是让你在这类场合顺利过关的关键。

 

美国思想史的考核虽少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提问,备考过程却亦不简单,满满的都是“干货”。从“How will you teach a course on US intellectual history, in terms of chronology; What books will you assign?”这样的教学类提问,到文化、女性主义、文化人类学、冷战、大众消费这些专题,再到30、40、50和60年代每个时期美国思想界的左右之分,每个大专题都有那么十本来书要去精读和细读。虽然我的研究方向是美国思想史,此前我和Blake教授合作非常紧密,不仅给他做过美国思想文化史课程的助教(带本科生上研讨课读了很多东西,内容可以参见我的教学网页链接[https://psally007.wordpress.com/us-intellectual-history/];但非常可惜,这些阅读材料不能被放到资格考试的书单里),还在他的课上做过关于杜威访华的演讲。然而博士资格考试这一科目几十本书都是在资格考试期间新接触到的。我也跟着他一步一步啃完了关于pragmatism的一系列新老著作;在博士论文写作阶段,我发现当日宏观的读书经历还是很管用的。Blake在每个主题部分都给我设计了许多问题,要我一边思考一边阅读,以和我博士论文研究密切相关的pragmatism这节的问题为例,我要仔细回答的提问包括:

 

What is pragmatism as a philosophical movement, a theory of truth? Why is science so important to pragmatism? What does pragmatism mean as truth-claims? What roles did science play? What is the contribution of pragmatism as an American philosophy to the world? What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agmatism and politics in general? (Focus on the analysis of John Dewey: what connections are there between Deweyan philosophical ideas and his radical/democratic political stances? You may also consider Jane Addams as an example here.) Why did pragmatism emerge? How does it respond to realities in the progressive era? What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ragmatism and the American tradition? What is its relationship with corporatism at large? Why does pragmatism matter and how does it matter? What are the consequences of pragmatism, what fields did it energize, for instance, such as politics, education, etc.?




20世纪美国历史、美国思想史和“世界中的美国”(https://psally007.wordpress.com/teaching-syllabuses/),这三科也都各自有一个长书单。每一本书都要仔细读过,并保存下一页纸左右的笔记,作为后面复习的依据。据我所知,有人并未认真扎实做这项工作,而是用书评糊弄过去,竟然也通过了考试。但对我这样远道而来攻读美国历史的博士生而言,这种沉浸式学习的体验是极为珍贵的。备考的过程就是沉潜进入文本的读书过程,倘只是浏览书评,在我看来,就太对不起这套严格的学术训练了。速度是十分重要的。在这种高强度的学术训练中,你要有能一天至少能读完两本书、并准确提炼笔记的速度。但是,这时的阅读不能是漫读和泛读,必须有目的、有侧重地读,保持一定的节奏和速度,边读边提炼作者的主旨核心,了解所读书目在史学史(historiography)上的地位,它的不足又是什么。只有如此,你才能真正从阅读中把握对美国历史大而宏观的议题,了解学术史的演进,看到最前沿的学术潮流,从而为将来独当一面地教授美国历史,打下坚实的基础。 


资格考试期间的书柜一角

 

书单是怎么来的?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们这几届入学的美国历史专业的学生,在哥大头两年,不论此前是否拿过硕士学位,都要经历严格的课程训练(我入学时已经有了北大历史系美国历史的硕士学位,但依旧在哥大上了两年的研究生课程,才进入资格考试的准备过程)。从Stephanie McCurry, Meg Jacob,  Barbara Fields, Mae Ngai, Paul Chamberlin, Hannah Farber,Meg Jacobs等教授开设的阅读量巨大的小型研究生研读课里,我逐渐摸索和总结出了自己的书单。在决定和Betsy做19世纪美国史这个领域以前,我也曾和年轻的普利策奖获得者、Barnard College的Andrew Lippman讨论过相关题目,Drew了解我的学术兴趣,特意为我量身打造了一个美国早期历史的读书书目。Betsy看过我的书单,又略作了一点删减,建议我加入几本关于印第安人的书;她认为这对我从历史的维度深入理解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有许多益处。我的一篇探讨美国早期史的论文拿到了The Journal of the Early Republic的评审意见,里面提到的好几本书我当时没有念过,和Betsy商量后我又加了几本美国早期史的著作。

 

哥大历史系是个温暖的大家庭,过去这个项目里的博士班同学设计过的书单,在我们系的网站平台有共享的渠道,朋友之间也会相互交换各自的书单,相互借鉴和互相鼓励。此外,记得刚刚入学不久,和Eric Foner教授在他的办公室见面,就从他那里拿到了很多前辈学者的书单。他们跟随Foner做19世纪美国历史的资格考试,有些现在已经毕业多年了。我的阅读书目可能在不经意间也参考了很多前辈学人当时在这个项目里的读书书目。当然,每位教授的风格不同,我的四位委员会成员里,三位老师都让我自己设计书单、她们审核。只有Casey Blake教授同我一起设计美国思想文化史的书单,大部分书我以前都没读过,只能一本一本从头啃下来。每一个主题读完后,我都会找Blake教授在办公时间继续往下探,他会不停抛出一个接着一个有深度的理论性问题,我边思考边阅读,写完了小论文再请他修改。他读过以后,又会在他在American Studies Center或者哥大历史系的办公室接见我。跟着Blake苦读一学期,我读了许多此前没有接触过的美国思想文化史的作品。

 

但现在回想起来,预备资格考试最有意义也最具有智识刺激的,莫过于美国历史的教学大纲的设计过程。四位委员会成员里,最开始只有Betsy让我设计自己的书单,其他有的老师让我就一些问题写长篇论述的文章,有的则一上来就问我一些核心的关于美国历史必须掌握的问题,倘若遇到艰涩的题目,答不上来,我就把这些问题抄录下来回去重新读书,冥思苦想,找寻答案。Betsy知道我希望有朝一日回到中国教授美国历史,提议不如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想象自己面对南开或者北大的一群年轻的硕士生,向他们介绍我在这里的所学。听到这个提议,我激动地连连点头,回到家埋头设计教学大纲,连续工作了好几个礼拜。我的教学大纲长达四十页,详细陈述倘若让我教19世纪美国史,每一周,我会如何布置阅读任务,为什么安排学生读Walter Johnson, Eric Foner, Stephanie McCurry,都要做详细的原因陈述、史学史脉络分析和观念梳理。你可以发展自己的一套理论和解释框架。在此基础上,我完成了19世纪美国史的阅读课的教学大纲。从设计之初,我就意识到这门课阅读量非常之大。我设计了必读书目,并把自己读的相关的可以比对的作品放到建议阅读的书目栏里,供学生写论文或做史学史探索时参考。效仿19世纪这一科,我也在Casey Blake的引导下设计了我对美国思想文化史的教学大纲。如有兴趣,您可以电邮索要我的美国历史教学方案。


 

 

■ 4 ■

 

由于涉及大量读物,一个可靠而稳定的笔记整理体系就非常必要。在资格考试前的课程学习阶段,我用的是Zotero,每一本书的目录都可以在网上直接导入,并附上我的阅读笔记;后来论文的资料太多,又都集中在这个系统里,我就把资格考试的笔记导入到Google Doc里,在任何一台设备上登陆就能随时同步不断增多的读书笔记,而且还有即时搜索的功能,处理笔记和思绪漫天的局面,它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在考试前一个月,我和朋友把笔记都重新整理了一遍打印出来,俨然已经是一本小书。这些用好几本活页文件夹装订的资料无比珍贵,以后教课的时候,放在手边,随时调阅。除过厚厚的读书笔记,这些当时设计的教学大纲,具体细化到每一周的阅读资料,里面详细记录着我对美国各个历史时期和主题的思考,都是我日后教学的重要参照。

 

在预备资格考试的一年时间里,除了继续在哥大带本科生上讨论课,我基本上没做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是安心读书。我手头有两篇在修改的英文论文,在漫长的资格考试筹备期里,我收到了多位专家极为详尽的评审意见,受益匪浅。然而遗憾的是,当时忙于资格考试备考的我,根本无暇继续跟进修改论文的任务,只有一拖再拖。在哥大入学前,我曾拿到剑桥大学博士班的录取函、攻读美国早期史。如果当时选择了留学英国,恐怕我早已学成归国了,但自然也不会经历眼下这个痛苦的蜕变过程了。这一时期,我身边所有的教授都建议我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专心致志预备考试。我也在导师的建议下,推掉了国内的许多约稿,毕竟顺利完成学业是我们在异国他乡顶顶重要的事情。博士资格考试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头,越来越重,随着读书的加深,逐渐变成我们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现在想来,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虽然极大促进了学问的增长,但也的确让你无暇顾及学术和生活的其他方面。

 

但也不全是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我本就喜欢读书,而资格考试中美国思想史、世界中的美国,又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感兴趣的领域,自然大多数时候是乐在其中的。我的同一导师、同一年级、无话不谈的华裔好友高红灯(Hong Deng Gao)和我一起,每天背着沉沉的书包,跑到图书馆自习,像本科生那样相互给对方占好座位,中午又一起去洛阳大叔买盒饭,边吃边聊各自读书和备考的进度。我们经常周末也一起工作到夜里,相互打气,给对方加油和鼓励。记得一个周六夜晚,我和红灯吃完盒饭晚餐,她扎起马尾辫继续回去苦读,我放下美国思想史一科的读物,惴惴不安地告诉她,我打算去Carnegie Hall听一场音乐会,听完之后恐怕就直接回家休息了。红灯微笑表示理解。尽管如此,当时距离资格考试还有一两个月,正是冲刺的时候,我跑向地铁站时心中充满了愧疚感。邀请我听音乐会的正是Casey Blake教授。从116街坐地铁抵达59街Columbus Circle不久,我就看到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给美国研究中心的大家发票,于是资格考试的一切也都被抛在脑后,我们兴高采烈地聊起来。和自己资格考试委员会的成员坐在漂亮的Carnegie Hall音乐厅里,某一刻我感到考试的焦虑如烟云散去。音乐会某种程度上也是资格考试主题的延续,Blake教授向我介绍,今晚表演清唱的是田纳西州Fisk University的黑人校友们,该校原是杜波依斯的母校。我在那晚的日记中写道:“整个过程和Blake及其他American studies major的学生坐在一起,其中也有两个是我之前的学生;不少哥大的同事和教授也都露面。最后的表演高潮迭起,表演落幕时,全场起立,高唱Fisk University校歌,当然我们都不会唱,可是周围几个黑人演唱者的声音雄厚极了,调动了全场情绪,掌声不断。Black spiritual music让我大开眼界,音乐的魅力,人性的曼妙复杂,如此充分地展露,而他们对奴隶制经历的吟唱和沉吟,在这种背景下的生命的舞蹈,也让我深深撼动。今晚Black spirituality生动的表演画面,加之这个读书备考阶段我读过的好几本书在脑海里嗡嗡鸣响,我因体会到美国历史的画面,心灵久久不平地震动着。”

 

我的好友高红灯。我是四月中下旬考试,红灯四月初考核,她完成资格考试后,高兴地来我家喝咖啡时,向我透露参加考试的体验和感受;我虽满心为好友感到高兴,却依旧为自己两周后的命运惴惴不安,压力实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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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气喘吁吁、负重前行那么久,相比于这么漫长的、一本一本啃书的心路历程,两个小时的考试,实在来得太快,结束得太突然,以至于考试真正顺利结束的时候,竟让人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一直到此刻,我都不是特别相信,自己真的通过了这个考核。考试结束,我去门外等待结果。等待时的心跳,我至今记忆犹新;然而不久以后,Mae Ngai教授就打开门,张开双臂,笑着告诉我congratulations, you passed! 我上前拥抱她。紧接着,向考生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亮堂的办公室里,我的老师们一一走来,和我拥抱祝贺我顺利通过考试、完成晋级。Casey Blake以他独特的带一点沙哑的声音祝贺我:Sally, congratulations;我也辨别出Betsy的声音,她笑起来很明媚,“Congratulations!” 声音浑厚,我欣喜地辨认出其中充满肯定的语调,回头看去,发现一向严肃的她眼睛里是笑眯眯的。我于是猜想她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年轻的Hang微笑着地站在后面。这时躲在门外探班的我先生也走进来,和我的委员会成员逐一握手,接受他们的祝贺。每个人都带着微笑,郑重而又温馨。

 

那一刻,我知道这一切辛苦最后终于都获得了最高的认可;而这种认可,是我通过不懈努力,经历了马拉松一般的漫长过程后,才拼得的。我非常珍视我们和自己的委员会成员之间的这种正式的学术关系。一年多来每天奋力读书背书的备考过程,也到这里告了一个段落。我的阅读、写作和理解能力有了巨大的、飞速的、前所未有的和全方位的提升,而我的视力也严重下降。但这一切如今都结束了。

 

回到家,我把电子邮件的签名档从“PhD student”改为“PhD candidate”,然后长舒一口气。整理书架上厚厚几摞书,拖着行李箱到总是灯火辉煌的Butler图书馆,把书一批一批地还掉。我一共分了好几次才完成还书的工作,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能是我真的很享受这个漫长的、心无旁骛的读书过程吧,以至于真的要和这样的生活状态做告别时,我感到更多的是失落和不舍。再也没有理由隔一段时间去找这些一流的纽约知识分子谈学问,探讨美国历史最关键和核心的大问题了!

 

在这漫长的一年的读书阶段,煮咖啡成了我的个人爱好。但考试以后,每天下午煮咖啡的时候,也会有点失落,毕竟咖啡和书是最好的伴侣。背了那么久的重要的笔记和知识点,不久就会随着生活的推进、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模糊。这是无法阻挡的遗忘曲线,是博士资格考结束之后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遗憾。毕竟,我们都曾系统掌握自己研究领域的专业知识,并可以拉着别人头头是道地谈上几个小时!那种通过自己苦读和思考美国历史而拥有的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自信,让人难忘和留恋,是我们这些留学生在美国生活学习非常特殊的经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再不必默记埃里克·方纳《给我自由!》上对美国历史的叙事,也不用担心读过的几百本书背不下来。但与此同时,那种通过刻苦努力而获取的深深的成就感,也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了。

 


一入博士班,Eric Foner就热情接待了我,并赠我精装版的Give Me Liberty!;此书在我考博士资格考时派上了大用场。

 




考试以后,除了睡眠质量提高了很多、各项身体机能得到了恢复,我的博士生活并没有发生预想中那种翻天地覆的改变,毕竟博士资格考试只是漫长的博士项目中的一个环节而已。考试结束后,我和一路经历资格考试备考、一起通过的好友红灯去曼哈顿中国城的餐厅里大吃了一顿,然后相约接下去一起申请研究基金,写博士论文开题报告。我还在纽约的地铁里遇到了方纳教授。方纳是“老纽约”了,他仿佛对纽约每个地铁口通向哪里熟门熟路。听闻我刚刚顺利通过考试,他似乎毫不意外:“Congratulations! I know you’ll pass, but there are many other agendas ahead of you. Keep moving!”在预备资格考试之初,我曾有万千构思、总是手舞足蹈聊个没完,但当时方纳教授对我的建议直截了当:放下手头一切工作,专心预备资格考试,因为这是你当下最紧要的事。但很显然,资格考试之后,他对我有了完全不同的要求。我们于是约定好博士论文开题前去他位于116街的家讨论博士论文构思。

 

回到课堂,我高兴地告诉我的学生“orals passed with flying colors!”这些可爱的美国孩子微笑着祝贺我。在参加资格考试的那个学期,在每周例行的美国历史讨论课上,我曾一次又一次同他们分享我在准备资格考试过程中的所思所想,包括对美国历史的观察。因为日思夜想,对相关话题,我总有在课上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欲望,看到学生边点头边做笔记,我又会获得巨大的满足感。讲台前的我和考场里谨慎答题的我可谓是判若两人。在哥大和Barnard College每周例行的助教讨论课给了我发挥自己所学的平台,学生的认可,自然也给予我这个外国人讲授美国历史以极大的自信。这些来纽约念书的美国孩子大多想在金融和媒体界闯出一番天下,也有很多人热心于攻读一个法学院的学位。但不乏有那么几位有学生,日后想要像我一样选择攻读一个历史学的博士学位。因而周末时他们会找到亲爱的TA Sally,逛一遍Fayerweather Hall,在校园里漫步并做一番漫无边际的长谈。哥大有General Studies项目,我和我课上的学生看起来年龄相仿,经常和他们打成一片。我常常和学生们开玩笑说,资格考试只是入行的第一步,十年以后你才能读到在下的成名作。我的经历,或许会让他们对这个项目的耗时之久及艰辛程度有一个心理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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