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迪·布朗丨新自由主义毁掉了民主
2020-12-04 07:4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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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ob Hamburger 想当国师的哲学家们 昨天

《毁掉民主》一书2015年版

图片来自豆瓣

导 言

2017年温迪·布朗(Wendy Brown)关于新自由主义的著作《毁掉民主》(Undoing the Demos)再版发行之际,托克维尔21博客的主编雅各布·翰伯格(Jacob Hamburger)与温迪·布朗就新自由主义和民主的关系问题进行了探讨。访谈主要涉及新自由主义的定位、新自由主义者的范围、新自由主义在当代政治领域的新变化的问题。

新自由主义毁掉了民主

作者:Jacob Hamburger;Wendy Brown

翻译:蒋雨璇

自2015年出版以来, 温迪·布朗的著作《毁掉民主》已成为那些试图理解新自由主义与民主的关系的人的标准参考。布朗的核心论点是, 新自由主义是一种继承并发展福柯理论基础上的“政治理性”(political rationality),其通过把市场作为整个社会的典范从而摧毁了政治参与的民主形式。在此书2017年平装本再版之际, 托克维尔21博客的编辑雅各布·翰伯格与布朗论及了新自由主义和民主是如何随着美国近期的政治发展而发展或衰落的。接下来的几周内,托克维尔21博客将对当代自由主义者和民主的思想家进行几次访谈,以下是其中第一次访谈的内容。

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政治学教授

温迪·布朗(Wendy Brown)

1

雅各布·翰伯格: 让我们从方法论的角度出发。为什么选择把 "新自由主义" 视为 "政治理性"?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称为经济理论或政治学派, 或者更具有争议性的政治意识形态呢?

温迪·布朗:首先,如你所言,认识到新自由主义具有多重维度是很重要的。我们当然可以把它看作一系列政策或是一种意识形态。但是,政治理性的概念揭示了我们受理性形式支配的程度,而不仅仅是政策、物质力量(如马克思所认同的那些),或信仰、误导或其他。相反,正如福柯所言,理性的支配形式包含着塑造和约束我们的行为的准则——他的说法是“引导我们的行为”——并且像过去一样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如果我们仅仅把新自由主义当作一系列政策或者是对某些资本规则的神秘化,我们就会忽略其带来的新型学科、新的主体形式和新的社会关系。在新自由主义的理念下,我们深入地理解自己并以特定的价值观来引导我们的行动。这些价值观不仅告诉我们我们是谁,我们的价值是什么——我们追求的价值或者我们对自己和对他人的价值——它们也决定了我们能从政治秩序中得到什么,以及我们对于政治和民主是什么和为了什么的观念。

政治理性的概念界定了规范化管理的方式,这与支持资本、破坏劳工组织、阻碍国家提供人口基本需求、或侵蚀国家主权的具体政策一样重要。

我在这本书中特别关注的是, 超越将新自由主义理解为一组特定的政策或思想的观念,以理解新自由主义对民主的影响——它的含义、制度、价值和预期。这就需要超越那些民主被集中化的财富收买或腐化的陈词滥调, 转而研究新自由主义的理念所攻击或破坏民主基础的方式。

在此,我想补充几点。我的论点并非哈耶克、弗里德曼和秩序自由主义者——创立的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反对民主或希望财阀通过控制社会致富。在许多方面, "现存的自由主义"(actually existing neoliberalism) 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同样使那些理论创始人们震惊。他们不想看到政治生活与经济生活融为一体。他们当然不希望民粹主义情绪煽动政治或合法化统治。他们也不希望经济利益垄断政策方针。因为上述情形都有导致法西斯主义的危险。

新自由主义者更倾向于保证市场不受政治影响, 避免政治受未受过教育的群众的情感需求的影响并避免资本家的寻租行为。但他们同样致力于放松管制、私有化、不喜欢通过税收实现再分配。除了再分配, 他们还反对其他他们谴责为"社会正义"的措施。他们敌视政治的和社会的世界,相信由市场和传统道德产生的自发秩序所主宰的世界。这些是我们今天生活的准则。因此, 虽然 "实际中现存的自由主义" 与其理论创始人的构想有很大的不同, 但它却是从该构想中孕育而生的。

2

雅各布·翰伯格:在本书首次出版的两年里, "新自由主义" 一词终于在局限于学术和左翼活动家的圈子多年后走入公众视野。今天许多批评者指责它过于宽泛, 涵盖了社会诸多方面。那么,让我们来明确一下:今天谁是新自由主义者?

温迪·布朗:对于这个问题,我更想反过来问,今天谁不是新自由主义者?作为一种政治理性,新自由主义组织和构建大量的行为和价值观,但外表上却看不出来。它创造了"现实原则",我们生活其中却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因此,几乎每个人在工作场所、社交媒体、教育机构、非营利组织、艺术等领域都受到新自由主义规范的支配。

即使对于那些自认为对新自由主义理性持批评态度的人,想要想摆脱新自由主义理性都是十分困难的。例如, 考虑一下, 有多少左翼知识分子使用他们的社交媒体——Twitter、Facebook 等等——不是为了发动革命, 而是为了推销他们的图书、演讲和思想以提升他们的市场价值。这些已经十分普遍以至于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

当然, 你是对的, 很少有人以新自由主义的方式行事——即持续关注人力资本组合——而自称新自由主义。几乎所有经济学家、行为社会学家和政策制定者都在如今的新自由主义框架下工作因而经常使用这个称谓。虽然新自由主义是一个宽泛灵活的概念, 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放弃它, 就像我们不应该因为 "资本主义", "社会主义", 或 "自由主义" 的概念是开放和有争议的而放弃他们。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一词在符号学意义上是松散的, 但它所指内涵非常具体。它代表着一种独特的资本稳定化和自由化。它使经济学成为了一切的典范,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毁掉民主》一书中特别提到民主的经济化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政治经济化。它给每个领域带来了自由主义的变化, 甚至奇怪的是道德领域。

特朗普在竞选活动上的资料照片

图片源自新华社

3

雅各布·翰伯格:《毁掉民主》一书的主要论点是, 新自由主义导致了民主的 "空心化", 一种从内部衍生的缓慢的破坏。您写到, 自由主义对民主的影响 "比起狮子更像白蚁", 并将结果比作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所警示的 "温和专制主义"。唐纳德·特朗普在美国的当选和许多极右翼 "民粹主义" 运动在其他许多国家的兴起往往被归咎于暴力和公开的反民主的浪潮。你是否认为当代政治的这些表现是新自由主义对民主的无声破坏的逆转?

温迪·布朗:一方面, 我认为, 只有当民主政体已经被贬值、削弱并被认为是无意义的情况下——正如它们一直在新自由主义的理念下所遭遇的——我们今天所见的右翼分子对民主的全面抨击才会出现。因此, 独裁主义——我尽量谨慎使用 "民粹主义”一词 ——对自由民主制度的蔑视, 以及我们所看到的席卷整个欧洲-大西洋世界的价值观, 都与三十年来民主(制度和价值)的贬值和削弱有关。但另一方面, 许多对民主的攻击都是打着民主的旗号进行的。他们的主张以自由和爱国主义的名义提出, 这些旗号即等同于民主。这些主张与新自由主义的民主概念是一致的。他们都坚持应当由市场和道德管理人民, 而国家主义应致力于促进此种管理形式。

因此, 这不是新自由主义的激进突破。你说得对, 这些不再是我们在比尔·克林顿或巴拉克·奥巴马的执政下所看到的 "空心化" 的新自由主义民主, 但这种民主使国家主义成为可能, 并扩展了它的重要方面。因为南方移民的“泛滥”,特朗普无疑无法动员保守派和福音派教徒投票给他。特朗普获胜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新自由主义所带来的全球范围内的产业外包而导致的对中产阶级的生存和工作前景的破环、基本工资和税收的竞争、以及教育在内的公共产品的破坏。同时还源于新自由主义对市场和道德的稳定措施, 以及其所导致的民主和政治, 宪政和社会正义观念的贬值。

4

雅各布·翰伯格: 在巴拉克·奥巴马总统任期结束时, 您写了一本书, 其中“冷战后的自由民主似乎是稳定的且不可逆转的”的观点似乎对于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过于激进并扼杀了它。但如今却不是这样。你认为这种转变对于新自由主义的反对者来说是一个机会吗?

温迪·布朗:如今,我相信在一个右翼运动蓬勃发展,右翼领导人影响力大大增强的世界中,左派会因为很难找到他们自己的方向而迷茫恐惧。自由主义者同样很难得到他们的方向: 他们感到震惊与恐惧, 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发展至此或什么可以作为一个替代方向。因此, 出现了很多对凯恩斯主义和新政的价值的老调重弹, 对古典的非民族主义、非法西斯主义的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怀念的论调。与此同时, 如今还有很多振奋人心的左翼激进主义。例如在美国大选之前就已经酝酿的女权主义大爆发,自特朗普当选后的一年里发展得异常迅猛。这一女权主义的爆发所带来的跨阶级、跨种族的斗争十分惊人。美国以往组织一个明确反对新自由主义的左派的尝试大部分集中在挑战民主党的主流, 特别是挑战包含民主党主流的新自由主义。当然,这是伯尼·桑德斯竞选运动的核心, 它本身就是占领华尔街运动的产物。总之, 反新自由主义政治在政党政治和运动政治中都存在。

对于反新自由主义的左派来说, 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就是活动领域。这种政治应该是地方性的吗?或者说是国家性的吗?乃至全球性的?我不认为地方政治本质上是(局限于)地方性,或者说, 国家政治天生上是民族主义的。即使在社交媒体的数字化时代, 最有效的组织形式和变革往往是地方性的;同时国家领域仍然是至关重要的战场。当地人从其需要或珍视的某一特定的社区、荒野、供水或教育系统, 或从打击威胁或者破坏他们的生活的特定的行业 (从房地产到煤炭)的立场出发时会建立很多重要联系——可分析的和人为的联系。这类运动对于形成一种民主行动和问责制的可行性和重要性的认识来说也很重要, 特别是在此种认识近乎消弭的时候。全球运动同样重要, 但我认为它们很难维持: 每个人都喜欢某种理念, 但是却很难持续维持一种抽象的全球联系。当然, 最有前景的政治运动是那些在当地和全球都引起共鸣的行动。但我们不能期待事事如此, 我们需要肯定那些发生在农村村落, 孤立的工作场所, 或人烟稀少的南方州 (如阿拉巴马州)的新自由主义、种族主义或者法西斯主义运动,这些激进民主化运动的罕见的和完美的例子。我们同样需要肯定如今的反新自由主义运动和实验的多样性和特殊性——有时甚至是单一性。

翻译文章:

Jacob Hamburger, Wendy Brown: “Who is not a neoliberal today?”, Tocqueville 21 Blog, 18 January 2018.

网页链接:

https://tocqueville21.com/Blog/jacob-hamburger/ .

译者介绍

蒋雨璇

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现为北京大学法学院2017年法律硕士,法意读书编译栏目成员。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法意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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